星云法师对话刘长乐：聪慧是天赋，正直是选择

星云大师：佛教有人说它是宗教，有人说它是学术，我看，说它是宗教也对，是学术也对;说它不是宗教，不是学术也对，它是种修养，它是一种无形的东西，本来无一物，都是假名假相，我们现在提倡人间佛教，用例子讲道理，让他听得懂。


　　一个禅师，看到夫妻吵架，太太骂先生不像男人，先生就讲，再讲我就打你，太太说就是要讲你不像男人，你打。先生讲，再讲就杀你，太太还是不怕，就讲，你杀你杀。禅师在路上听到，他就大叫，“精彩!精彩!现在要杀人了，要杀人了哦!”


　　于是，大家就围过来看热闹。有人说，“喂!和尚，穷嚷嚷什么?人家夫妻吵架，你不劝架也罢了，怎么幸灾乐祸呢?”


　　禅师说，“不是幸灾乐祸，他们死了以后，我好替他们念经。”


　　那对夫妻也不吵了。过来听禅师在说什么。禅师看他们夫妻不吵架了，就对他们开示：


　　“再厚的冰块，太阳出来也会溶化;再生硬的饭菜，熊熊的火光也会煮熟。夫妻彼此要像太阳温暖对方，要像一把火，热热的溶化对方，让对方成熟，互相敬重才好。”


　　这就是人间佛教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佛教讲这个世界，是无常的;讲个体，是无我的，那大家说了：这样说来，岂不是厌世主义吗?佛当然不厌世，厌世何必创教?佛给出的最高理想是涅槃，也就是解脱，或者说，就是现在大家都追求的“自由”。这个自由，不是物理世界里想干啥就干啥，不是不上班天天自由自在去玩，不是财务自由金钱自由，时间金钱都很自由的人有可能仍觉被束缚。真正的自由是恢复“心”自主自在的地位。再详细点说，就是自己解放自己，这就是我和大师今天讨论的话题——通过修养，解放我们的心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桌子坏了，要修补一下，房子漏水要修补一下，人不健全一样也要修补一下，这就叫修养。你问我什么叫有修养?有修养的人有一种浩然之气，不惧生死;有修养的人不要求别人，总是要求自己;有修养的人总在反思自己，上对天地，下对良心，无愧于心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孟子说：“人有不为也，然后可以有为。”修养可以有几种解读方式，儒家把修养解读为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。孟子说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、劳其筋骨、饿其肌肤、空乏其身，行拂乱之所为，所以动心忍性，增益其所不能。这都属于修身之道。梁启超先生关于佛学的修养问题，有一篇论述，他说众生的根器各各不同，应该因地制宜，随缘对治，但不外乎两种解脱。一种是慧解脱，即从智识方面得解放;二是心解脱，即从情意方面得解放。换句话说，人要立下决心，自己不肯做自己奴隶。人在襁褓之内是没有“我”这个概念的，渐渐身体发育成长，便知道了“我”，自此事事以这个假我为本位。一切活动，都成了假我的奴隶，享口舌之欲，追求美色，精神上渐渐被束缚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在世俗里，若有人劝你打牌赌钱，你如不打，他就会说你消极;劝你吃喝跳舞，你如不应邀，他就说你懈怠。修学菩萨道的圣者，为了度众生、了生死，其积极精进的精神，实在不是一个非佛教徒所能知道的﹗


　　在世间上，无论做什么事，必须要有大雄、大力、大无畏的精神不可，我人在社会上兴办的事业，在佛法里修学的道业，所遭遇到的障碍、魔难一定很多，如果犹豫不前，或稍一懈怠，就会一事无成。所以，精进为降魔的根本。


　　所谓精进的主旨，就是要我人未生的善心令速生，已生的善心令增长，未生的恶念令不生，已生的恶念令速断。这个世间是佛与魔的世间，精进的可以成佛，懈怠的堕为魔界。


　　观世音菩萨，“三十二应徧尘剎，百千万劫化阎浮;千处祈求千处应，苦海常作度人舟。”若没有精进的精神，何能做到?地藏王菩萨“地狱未空，誓不成佛;众生度尽，方证菩提”。这不是大仁大智的精进精神吗?


　　长乐先生：阿难说：“以欲制欲。”就是别被小欲束缚住，因为前面有无限的大欲，所以要“勇猛”、“精进”。悲观主义就是看透了，但保持清醒，勇往直前。我觉得释迦牟尼佛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，可是他的大雄宝殿题了四个字，就是大师刚刚讲的“勇猛精进”。悲观主义者止步，继而起舞，这就是人类最可贵的悲剧精神。所有，我常说：人要有大志向、大格局，这样才不容易被小欲牵绊烦恼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什么是“大欲”?比方说，国家有事，我要勇于赴难，社区有需要，我站到前面去。沽名钓誉，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有修养的，因为他时时想着的都是“小欲”。有修养的人心中装着大众，没有自己，有修养的人把别人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要，心怀慈悲，融和爱人，勇猛精进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为什么会有“小欲”?还是因为我们的心住在五欲六尘里，因此产生了“我”的假象，于是便有我痴、我慢，从而令自己生无限苦恼。其实这全不是合理的生活，因为“他所缘境界非常真实，违逆众生心”。心沉迷于五蕴中，闹到内界精神生活不能统一，不明真理，佛家叫“无明”。我们如何才能脱离无明?要靠智慧去胜他，最关键的一句话是“转识成智”，就是戒定慧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“无明”是什么?你疑心猜忌，它就有机可趁;你做人傲慢、偏激、执着、自私，你相信谣言、喜欢听是非、没有主见、不能自我肯定，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。心病，非靠自己努力不可。就像医生开药方给病人，但不能勉强病人吃药，若病人不吃药，病永远也不会好。药方是什么?就是总裁说的戒定慧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有弟子问佛陀：您在世时，我们认您做老师，您涅槃以后，我们找谁做老师?佛陀答：以戒为师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戒就是原则。


　　定，就是修养的功夫。过去有一个人喜欢养斗鸡，专门找一个高人帮他训练，训练了一个月，鸡特别勇敢，主人很高兴，可高人说还没成功。第二个月，鸡慢慢不动了。到第三个月，高人说大功告成，主人看着一动不动的鸡有点疑惑，就抱了隔壁的斗鸡在试验，没想到其它的鸡看到高手训练的鸡全都害怕，不战而能屈人之兵，这就是定，不是简单的匹夫之勇。


　　慧，就是智慧，也可以拓展为思想、学术、灵巧。待人处事，你不能不明理。智慧就是光明，是你心里的灯光，是排除一切怒火、贪婪、嫉妒等不良的光芒。


　　人生三苦——贪嗔痴，确实不容易降服，道高一尺，魔高一丈，贪嗔痴是烦恼的魔王，我们要降服它们，就靠修养，靠年复一年的修养。怎么修养?戒定慧就是降服这个烦恼的法宝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贪嗔痴是三毒，戒定慧是三学，用三学来对应三毒，有一句话叫勤修戒定慧，心灭贪嗔痴，勤修的过程就是修养的过程，从戒定慧升级到八正道，就是说正见和正思维是属于慧，正语、正业、正命是属于戒的过程，正定、正念是定的过程，正精进是属于保驾护航的过程，八正道的看法，是修行的升级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古人养名，佛门养心。戒定慧综合起来讲，就是一个心，这个心里面有分寸，就是持戒，定念，心里面有慧，就是智慧，八正道也好，戒定慧也好，都是用来行灭贪嗔痴，抵御烦恼和外界的诱惑的。它把心归于平静、平等。我们的心像国王，可以下命令，叫眼睛看什么、耳朵听什么，嘴巴说什么。心可以跳动不停，心就是烦恼，时好时坏，所以我讲，一个人一天当中，可能上好几次天堂，也下好几次地狱，身体等于村庄，村庄住着眼耳鼻舌，作为国王的心，要自省，要鼓励，要禅定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斯里兰卡的希尔瓦大师，写了一本书叫《佛教的心智修养》，讲内观。其中讲到，我们心本来是很静的，性本善，后来由于受到外部世界的蒙蔽，心就被污染了，物质越发达的当代社会这种情况越严重。书中也谈到内观的方法，叫“四念住”，就是身念住、受念住、心念住，法念住，用这样的修行来消除外部世界对心的影响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内观是很重要的修行方法，不管是身还是心，讲的都是自省。心住在六尘之中，心就不安份，像猴子一样东跳西跳，所以我们要控制我们的心。怎么控制?自省一出，无事不败。控制我们的心，只有把它定在道德上，学问上，慈悲上，用心在做好事上，时间长了，般若心，慈悲心，忍耐的心自出，当然无事不败。


　　五代的时候，一个人买了一双鞋，回来大家都称赞说好漂亮，问多少钱，说900塊。有一个买过同样鞋子的就很生气，把卖鞋子叫来教训，问为什么你卖给我1800块?前面的人慢慢把脚举起来，说：我一只脚900块，所以一共也是1800块!你看，生气的人心急，修养不够，其实根本不用生气，修养就是把事情看得清楚，把是非看清楚，搞清楚，不随便冲动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有的人性格比较绵软，总是让着别人，别人就会觉得他好欺负。其实这不是好欺负，是慈悲，是不计较，是修养。你不生气，也是对社会有贡献，因为你没有给社会增添戾气，你赠献了一团和气，于人于己都是福。我们平时出门，常常莫名其妙“触霉头”，格外添堵生气，举个例子：王先生早上起来打出租，被拒载，很生气;拒载他的出租车司机老李为什么拒载?原来他也在生气，儿子小李的老师让他一大早去学校;小李的老师又是谁?原来是王先生的老婆，昨晚上和王先生打了架，把气撒在迟到的小李身上。是不是很有意思的轮回?其实只要这个圈里的任何一个人不生气，变生气为和气，一切就都会改变!


　　星云大师：我再多说一句，真要有气也别憋着。佛陀也生气，但佛陀生气要看为什么，为自己的利益，利害得失，没有生气的必要。如果为了大众，有时候怒发冲冠也是一种道德勇气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我有时候工作中也会发脾气，还好员工同事对我很理解，知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，经常手举得很高，放下来很轻。后来我自我反省，觉得还是自己心的品级不够高，要继续修行。人的心是有品级的，最高档的心是四颗心，就是敬畏之心、慈悲之心、感恩之心和宽容之心。敬畏之心，就是要有信仰，没有敬畏之心的人是可怕的，我曾经到过孟买一个著名的小庙，每次参拜都要从一个很小的门进去，那门高一米五，宽度40公分，任何人进去都要躬着腰，每钻一次就敬畏一次，它在教你要低头。


　　星云大师：慈悲之心就是修养，时时给人欢喜。慈悲心是仁爱仁慈，广结善缘。通俗讲，就是“三好运动”——做好事，说好话，存好心;“四给”——给人信心，给人欢喜，给人希望，给人方便;“五和”——自心和悅，家庭和順，人我和敬，社會和諧，世界和平。


　　有一次，颜回看到一个卖书的人和买布的人吵架。买布的人说：“三八二十三，你为什么收我二十四个钱!”颜回上前劝架说：“是三八二十四，你算错啦。别吵了!”买布的人指着颜回鼻子说：“你算老几?我只听孔夫子的，咱们找他评理去。”颜回问：“如果你错了，怎么办?”买布的人说：“我把脑袋给你。你错了怎么办?”颜回说：“我把帽子输给你。”两人找到孔子。孔子问明情况，对颜回笑笑说：“三八就是二十三。颜回，你输了，把帽子给人家吧。”那人拿了帽子高兴地走了。颜回想老师一定是老糊涂了。这时孔子告诉颜回：“说你输了，只是输一顶帽子，说他输了，那可是一个脑袋啊!你说帽子重要还是头重要?”颜回跪在孔子面前说：“老师重大义而轻小是非，学生惭愧万分!”


　　孔老夫子这修养，就是不争一般是非得失，用智慧解决纷争，用修养处理事务。


　　长乐先生：我这里有一个例子。安徽芜湖人王二玲的丈夫去世了，欠了170万元的债，其中有30万元没有欠条。如果王二玲以此为理由，拒绝还这30万元，别人也说不出什么，但王二玲说，“给我几年时间，我一定把所有的债全部还清。”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，每天吃咸菜，含辛茹苦打工挣钱，一笔笔还清丈夫的欠账。按惯常的想法，债主是要盯着欠债人的，生怕自己的钱要不回来，但王二玲还债的真诚与坚定，把债主们都感动了。丈夫欠淮北的建材商曹先生4.5万元，王二玲多次给对方打去电话，说是一定会还上这笔钱，但对方就是不肯要，如今连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。王二玲晓得，这笔钱人家是坚决不要了。


　　2013年清明节前，还清了全部欠款的王二玲带着一束鲜花，来到丈夫墓前说：你可以安心了。因为她用“诚信”取信于世界，为丈夫和自己赢得了尊严，


　　星云大师：有一位教授，带着小儿子到市场去买水果，在水果摊上挑选水果时，小贩很不耐烦地说道：“先生，你到底买不买?不要这样挑来挑去的。”教授礼貌地回道：“要买!要买!”接着把挑好的水果交给小贩，并问：“多少钱?”小贩不以为然地说：“这很贵的，你买得起吗?”教授依旧谦虚地回答：“买得起，买得起。”并把钱递给小贩。在回家路上，小儿子便问道：“爸爸，您是教授，为什么今天却让小贩如此吆喝?难道您一点也不生气吗?” 教授回答道：“待人有理、谦虚、礼貌是我的水准，无礼、势利是小贩的水准，我不能因为一个粗鲁的人，而破坏我自己的水准。”


　　长乐先生：要让我们获得自由的超能力，最关键就是心灵的解脱。怎么解脱?第一步就是自我觉悟，有“我要找回我的心”的自觉;其次要有大欲，老子说：以身观身，以家观家，以乡观乡，以国观国，以天下观天下。大师做事，以大众为上;凤凰做媒体，为全球华人服务。诸位的大欲在哪里?大欲帮助你忘记“我”，放下“我”，一步步脱离五欲六尘，从烦恼中找回你的心。最后就是要有内观自省的持之以恒，修养不是一天两天达到的，甚至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可以提升的。人生苦短，别人怎么折腾你无可奈何;自己千万别再折腾自己，放过别人，也放过自己。不争一般是非，只认自己心中的一杆秤。